糖醋里脊

第10章

纪凌真正意义上教训严墨,是在四个月后了,那是一个普通的日子,那一天的天气也很平常,而严墨,毫无征兆地爆发

当时,纪凌在书房处理工作,严墨在他哥的房间里打电话,“我最需要你的时候呢?你把我丢下了!严松,你现在有什么资格管我?”咆哮声震耳欲聋,像一头嘶吼着的狮子

挂断电话,整个人都止不住地颤抖,委屈的泪水从眼角溢出,泪水遍布的脸朝着地板,手臂紧紧抱住颤抖的身躯,像是沉溺在水中忽而被捞起,压抑地痛哭声从牙齿间挤出,化成悲伤的曲调,似古老的琴弦发出悲鸣

“和你哥说话?”细碎的哭声戛然而止,门外,纪凌端着茶杯,显然是路过

“纪凌哥...我”伸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两下,严墨不想被别人看到自己脆弱的一面

“回答我的问题”对方还在抹泪,这显然不是一个谈话的契机,纪凌当然明白,有效的沟通一定是建立在双方情绪稳定的基础上,可是,他连一秒都不想等

“是”尽管早就知晓了答案,但亲耳听到从严墨口中说出时,还是不一样的——更愤怒了,愤怒到极点

半字未言,纪凌端着茶杯回到了书房

严墨懊悔地蹲坐在地上,自己真是混蛋极了,怎么能和哥哥说出那种话?可是,情绪一上来,就控制不住——青春期,最亲近的人不辞劳苦教会我们说话,可他们没想到,日益丰富的语言系统却成了攻击他们的有效武器,越是亲近就越知晓对方的痛楚,偏偏哪里最疼就往哪里戳

严墨承认,是自己想要的太多了,纪寒每周都和自己通话,沉浸在有哥哥关怀的照料下,不禁对严松这个亲哥有了看法——我们总是大度地对待陌生人,却对亲近的人要求苛刻——于是这次考试成绩下滑,就成了导火索,严松天资聪颖又勤奋用功从来不认为学习是一件苦差事,自然指责偏多,可是在严墨看来,就是哥哥瞧不起他了:你这么优秀,有个烂泥一样的弟弟,很痛苦吧?

“跟我走”纪凌拿了车钥匙,大步流星从他身边走过

不知道去往何处,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坐在副驾位置上,严墨大气都不敢喘,更不敢问,这些时日的相处,他清楚他哥在纪凌心中的分量,可是道歉也于事无补啊,而且以纪凌的脾气,一定会说“你的道歉,我不接受,跟你哥说去”,一时间空气都有些尴尬,只是觉得尴尬的只有严墨一人罢了

寂静的街道空无一人,车子行驶的速度自然比在繁华的市区快,道路两旁的胡杨树影似是连成一条条线,太阳躲在云层后面不肯出来,严墨不喜欢阴天,尤其是此刻:阴冷的天气,阴森的风,阴暗的树影,和纪凌阴沉的脸——像一块大石头顶在头顶,压得人喘不上气

“纪凌哥……我们去哪儿”饶是不敢问,也硬着头皮问了

窗外树叶随风簌簌作响,觅食的鸟儿发出啾啾声,车内安静得仿佛能听到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

没有得到回应的严墨有些不甘心,壮着胆子,小心翼翼,“纪……”

“闭嘴”纪凌的声音很轻,似乎是随着呼吸发出,都没有经过声带振动,像是怕惊扰了打盹的蚂蚁

没有感情,更没有表情,严墨不知道轻飘飘的两个字竟会有如此大的力量,折磨得他几近崩溃,他不敢再问,呼吸也尽量放缓,生怕制造出一丝杂音惹到纪凌

然而,更崩溃的事情还在后面

 

“下车”车子停在中央,四周的深灰色建筑将天空局限在一小块正方形,在阴冷潮湿的地方,墙壁上竟没有苔藓也是件稀奇事

“纪凌哥,我害怕”严墨不顾纪凌那张冷的都能掉下冰渣的脸,双手一把抱住人的手臂

“松开”平静如常,不辨喜怒

“求您了,纪凌哥……冷,我怕”不知怎的,还没进院子的大门时,严墨在车里就觉得浑身发冷,当抬头望着四角的天空时便觉得这不像是阳间的地方

纪凌没有想象中嫌弃地推开他,而是弯腰贴在他耳边说道:“进去之后跟紧我,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出声”,温暖有力的大手回握住冰凉颤抖着的小爪子

“好”这一刻的纪凌好温柔,暖流从指尖传递到心里,严墨乖巧地点点头,像是找到了依靠

推开门进去,才发现这里面没有窗户,可这里却如同白昼,“在这里,你感受不到时间的概念,只有灯灭了才能休息,可是,你根本不清楚灯什么时候才能灭,你能做的只有无尽的等待”严墨记着纪凌刚才和他说的话,没有出声,乖觉地点点头表示自己听到了

从底下向上望,一共有十八层,越往上离灯的距离就越近,温度也就越高,铁链子在地面上滑动发出不小的响声,严墨这才注意到,铁链子正锁着一个人,衣衫破烂不堪碎成了布条,头发遮住了脸,血已经干了结成血痂,只有铁链与水泥地面之间发出的声音表示着这人还活着,严墨的瞳孔放大,显示是被吓到了,也顾不上纪凌的嘱咐,哭着央求:“纪凌哥,回家,回家好不好”,这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

纪凌置之不理,牵着他的手来到第二层,严墨另一只手虚遮着眼睛不敢看,“不许闭眼”,纪凌仿佛都不用低头看,就知道他在做什么

遮挡的手放下,触目惊心的一幕映入眼帘,一人腰间系着麻绳奋力奔跑,麻绳的另一端是轮胎,而距身后不足两米处是一个正在前进的巨大齿轮

“纪凌哥,求您了……我回家”严墨拦在纪凌身前,满脸泪水乞求着

纪凌拖着他,不由分说拽到第三层,单是狼狗的叫声就够可怖的,更别提呲牙溜嘴的一脸凶相,而让狼狗吠叫的,是对面赤手空拳与之搏斗的少年

严墨像是突然醒悟过来了,一下跪倒在纪凌面前,“我知道错了,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保证,不和哥哥顶嘴了,不!和任何人都不顶嘴……别把我送这儿,我不想死……我回家,您怎么罚我都行,我错了……我和哥哥道歉,我,我现在就打电话……”严墨围着纪凌脚边膝行,单薄的裤料起不到缓冲作用,粗糙的水泥地硌破了薄皮,可严墨顾不得疼痛,他只求纪凌带他回家

脚边传来的哭声似乎是浑着血和泪的,纪凌似乎也被感染了,眉宇间染上一层挥之不去的忧伤,“你哥在这里待了两个月,六十一天”纪凌极力控制住颤抖的声线,仰头望着最高处的吊灯——当年,他的小师弟是不是也曾跪在那人脚边苦苦哀求?他的松儿那么怕疼,怎么熬过重刑的啊?他的严小松睡觉不敢关灯,总是做噩梦,梦里面一定痛苦无助极了吧!纪凌从不怨天尤人,可他只怨和小师弟相遇太晚

纪凌的话像是在结冰的湖面上凿出一个冰窟,如履薄冰的小人儿瞬间跌落沉下去,冰凉刺骨的湖水凉透了心扉,让人窒息,“真的?不可能!不可能!我哥,我……我怎么,我怎么不知道”严墨跪坐在地,双眼空洞无神没有了聚焦,目光似停留在纪凌脸上,又似穿过纪凌看向远方

纪凌蹲下身,伸出右手抚向严墨的后脑勺,迫使人与之对视,一字一顿道:“你不知道的事情很多,你只需知道,你哥从来没有对不起你”

得到答案的严墨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就连怎么下的楼,怎么坐到车里都没了印象,直到经过市区中心,严墨才缓过神,“是我爸,对么?”

纪凌没有回答,这就是答案

“爸为什么这样对哥?”此刻的愤怒占据了刚才的恐惧,严墨不觉拔高音量

“你哥也想不明白”纪凌清晰地记得,被噩梦惊醒的小师弟哭着和自己说想不明白为什么父亲讨厌自己,自己当时抱起小师弟告诉他“想不明白的事,就不要再想了,答应师兄好不好”他的小师弟乖得让人心疼,怕自己担心,就再也不问这件事——很多时候,不再提及不代表着放下,恰恰相反,是因为放不下却又等不来一句道歉

“我以为,您会把我丢在那儿”恍若隔世,严墨差点儿就以为纪凌是要把他送进去

“我没有那个权力”果然是吓怕了,确实,没有人会不害怕那个地方

不是不会那样做,而是没有那个权力,严墨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好似刚有一丝希望被点亮,还没来得及开心,那抹光亮就被扑灭了,“那,假如——”

“不要去想没有发生的事,除了浪费时间和精力,毫无意义”一句话让小孩瞬间安静下来,是的,这个问题不该问,眼前这个人也不会给自己答案,下一秒“不过,你和我师弟说话的态度”纪凌顿了三秒,“我不满意”

他不仅是你的哥哥,更是我的师弟,“我不满意”四个字是纪凌对严墨说过最残忍的话——我不满意,意味着你要做到让我满意为止

“纪凌哥,我真的错了,我不知道我哥他……”对哥哥的责备和怨怼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懊悔和自责,若自己也被父亲如此狠心苛责,定是也不愿归家的

“这件事无论知道与否,都不该决定着对你哥的态度”纪凌向来思路清晰,不然也不会气人到第一次接案子对方律师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时,他还不紧不慢地喝水想着赢了以后找师兄要什么奖励

“我知道,是我的不对”当时气头上说话口无遮拦,哥心里一定难受极了

刚拿出手机,还没解锁,“想给你哥道歉?不急”,严墨不理解,但还是照做了

 

“今天被吓到了吧”回到家,纪凌脱下外套,洗手泡茶,“是该洗个热水澡休息一下的”,如此体贴关照倒让严墨有些不适应,刚想摆手表示自己没事,就听见“但我要和你谈谈”

纪凌泡茶的手艺可是顾士清一手教的,满室茶香和行云流水的动作让严墨有一瞬间失了神

“坐吧,珍惜你能坐的机会”纪凌也不端架子,不仅让落座,还亲手递给他一杯刚沏好的茶,以至于严墨都没揣摩后半句的意思

“之所以让你不必急着给你哥道歉,是因为你需要在道歉前想明白一个问题:你是出于内疚更多还是真正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不必急于回答我,这本《孝经》拿回去抄三遍,抄经时需跪”严墨知道纪凌的规矩大,但没想到自己也要迂腐陈旧至此

“在我没认为你已经学会如何说话前,和你哥通话时一律用跪姿”

“可是……如果是在外面呢?”

“有吗”纪凌淡淡的回应,严墨思考了两秒:还真没有

“现在告诉我,一共多少个字”纪凌像是有经验的猎手,一步一步紧逼自己的猎物

“什么多少个字?”严墨听不明白

纪凌眼睛半眯,慑人的目光宛如冰凉的利剑直插人的内心,“对兄不敬”——对兄不敬,严墨此时还不知道,这四个字在纪凌这里占多大的分量

严墨低下头,躲避着纪凌的目光,“二……二十五个字”

呵,纪凌笑了,轻淡的笑容随氤氲的水汽散开,让严墨头皮一凉,“怎么直呼兄长名讳的,忘了?”

咚——严墨坐不安,直接跪下了,“我,我,我”他是真的慌了,纪家虽然没有繁文缛节的规矩,却也是从小知道敬爱兄长的

纪凌不着痕迹地移开了,“不必行礼,我受不起”

“直呼兄长名讳,我的规矩是掌嘴见血为止,但从未用过”不是因为纪凌仁慈,而是没有人敢

“你不必害怕,我不会对你用规矩”不是纪凌法外开恩,而是面对一个自己没有认可并收下的人,自然也没有理由用规矩约束

“今天带你出去,不是想让你大度地原谅你哥缺席了你成长的那几年,而是——你就不该有怨恨——你成长的那几年,你哥也在成长,可他经历的磨难永远比你想象的还要多,你有了委屈可以朝他发泄,可他呢?就因为比你大了五岁,就得受着吗?我父亲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不是为了日后受着你那少爷脾气的……”意识到自己说的多了,纪凌立刻平复情绪,不再多言

“你说什么!我哥他,什么鬼门关?我为什么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懂这些做什么”纪凌抚动着少年急躁的情绪,“你确定要在一个律师面前打探别人的隐私吗”纪凌从未跟他讲过自己的职业,严墨只知道他是大学老师,书房里有他这一辈子都看不完的书,严墨曾经有个无聊的想法:如果哪天没有电了,纪凌书房里的书一本接一本地烧,可供全家使用多久

严墨不再追问,他心里格外清楚,就算问下去,纪凌也不会告诉他,何必自讨没趣?

纪凌看着耷拉下去的脑袋,毛茸茸的看不见发缝,心中感慨道:听不懂多好,傻乎乎的没有烦心事,世人皆想做智者,可智者的痛苦又有谁知?

 

晚饭时,看到严墨脸上深红的巴掌印,纪凌丝毫没感到意外,只是在饭后从冰箱里拿出两个小冰袋,“没破就不用涂药了,晚上睡不着时,用毛巾裹着这个缓一缓”

严墨的脸还疼着,第一次自罚掌握不好力度,牙齿一碰到唇肉就疼,因此也未道谢,只是点点头示意

严墨还是没忍住,不敢和哥哥通话,而是编辑了文字发过去,短短的四行字改了一遍又一遍,发过去之后的每一秒都格外漫长,撂狠话时有多勇敢,现在就有多狼狈,严墨好怕哥哥不肯原谅自己

屏幕终于闪烁了一下,严墨迫不及待打开——

(严墨看到了什么?敲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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