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醋里脊

1.师者

纪凌拜入门下时,华亦楠的岁数已经大了,人老了也没以前脾气暴躁了,所以纪凌很幸运,正好赶上师父温和慈祥的一面,以至于在纪凌偶尔听闻他的两位师兄年少求学受到的苛责时,他都不假思索地把这些归结于自己很乖

那一年,纪凌博士毕业留校,心里面别提有多开心了,既可以还赖在师父师娘家住着,还能和小师兄成为同事,因此假期里纪凌一直忙着游山玩水,丝毫没有为开学上课而发愁,毕竟他在读研的时候就曾帮着师父带过本科生的课程

华亦楠虽然性子脾气都改了很多,但在原则性问题上依旧不会马虎,就比如备课这件事,站在三尺讲台,你就是老师,一堂课如果不能做到精彩,那就是在误人子弟,愧对自己的职业和良心

自己将大半生都奉献给了讲台,兢兢业业勤勤恳恳,而一向乖巧懂事的小弟子,竟然敢不备课——

眼看还有不到一个月就要开学了,华亦楠打算抽空听一节小弟子的课,顾士清那时候提前准备十几节课,然后等自己随机抽一节,准备时间最多五分钟,如果讲得还算能入眼,华亦楠会给他提建议,当然这建议不是白提,一条十五下,可若是自己听不下去,那便是没有商量的一顿责打,打完之后没有建议,关在书房里继续讲,讲得不满意再打,直到能勉强入眼才会给几条建议,往往一节课折腾下来,顾士清只能抓着桌子才能勉强站直

书房,华亦楠看着站在前面手忙脚乱满头是汗的小弟子,瞬间明白了,沉着气问道:“没准备?”

“额……师父,我,您,您别生气”紧张到脑子里一片空白的纪凌,磕磕巴巴说出这句话,他是真的脑子懵了,吃过午饭正计划着第一笔工资给师父师娘还有师兄们以及家里两个小的买什么礼物,就听师父说一会儿去书房练课,纪凌连书和资料都没拿全,就顶着一个空空如也的脑袋站在师父面前,“还有一个月开学,我……我马上准备”

他要是不说后面这句还好,刚说完就意识到师父脸色不对,慌忙跪了

“站起来”华亦楠答应过大弟子不再动怒,一直极力克制着

“师父,我错了”纪凌没有起身,而是跪得更恭敬了

“你可见过,跪着上课的老师?”华亦楠感慨,自己当真是老了,若是放到从前,何若铭就因为私自在校外开了一个小餐厅,就被打得站不起来,还是和顾士清一起爬着从书房里出来的

听了这话,纪凌知道,今天的错大了,急忙站起身,目光只敢在师父膝盖以下的区域,“没有……师父,您罚我吧,我认罚”

“你先是纪老师,然后才是我的弟子”大弟子何若铭是个格外叛逆的,自己那时候刚收了弟子也是年轻气盛,尚不懂循循善诱,硬是把人给打服了,不过何若铭也确实该打,不把他打服了,绝不会认真听你给他讲道理的;相比而言,顾士清可就乖多了,但主意正还执拗,虽然有何若铭管着,但该挨的打一顿也没落下;到了纪凌这里,自己年纪大了,不仅脾气改了许多,就连心态都与往昔不同了,纪凌拜入师门时,何若铭不在A市,平日里都是顾士清带着他,这小弟子一副性情温顺懂事乖巧的模样很是招人疼,如今看来,竟是三个弟子中最恣意妄为的那个

“是”纪凌垂手听训,依然一副乖宝宝的模样

“愿意跪,就去房前的鹅卵石上跪着,等你师兄回来”华亦楠的住处带一个小院子,师娘总是种一些奇花异草,最初的房前是没有鹅卵石的,后来还是“特意”为何若铭铺的

“是,师父”纪凌不敢问师父是否还生着气,大师兄曾警告过他“再敢惹师父动怒,我就打断你的腿”,躬身向师父行礼后退身走出去,每一个动作都有礼有节

光滑的鹅卵石似乎已经被磨平了棱角,刚跪上去似乎还能忍受,纪凌不知道的是,这些鹅卵石最初可不是这样光滑的,用何若铭自己的话说“师父房前的鹅卵石,都是我用膝盖盘出来的”,可是时间久了膝盖也有些受不住,但纪凌一动也不敢动,他知道今天错得离谱

顾士清今天有同学聚会,十点半才回到家,不敢贪杯只浅酌了几口,酒气随着步行早已消散,揉了揉眼睛才确认,的确有一个人跪在鹅卵石路上,虽未喝醉可到底还是有些恍惚,多年形成的肌肉记忆让他迅速走到空地上也跪了——大脑疯狂运转自己最近的错处,然而似乎没有一处

“师兄”纪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师兄回来就跟没看见自己一样,找了空地就跪下

师兄?顾士清的心漏掉一拍,原来是小凌啊,还以为——刚拜师那会儿,虽说自己常被师兄管着,但更多是师兄弟两个一起被师父收拾,华亦楠的规矩大不仅体现在连坐制度上,师兄若是跪着,作师弟的自然没有站着的道理

顾士清手撑地站了起来,尴尬地围着纪凌踱了两圈才停下,光影模糊,刚才竟把小师弟当成师兄了,清了清嗓子道:“怎么现在才叫人?”

纪凌不敢说话,心道:你一过来就跪下了,我哪还敢说话啊

顾士清似乎也并不在意他是否回答,只是问道:“师父让你跪这儿的?说说吧,犯了什么错?”

听着师兄轻快的语气,纪凌的眼泪都差点儿留下来,师兄一定想不到自己犯了多大的错,“师兄,我……没备课……”

“什么?!”顾士清一改往日温润的形象,惊讶的语气甚至破了音,“你疯了吧”

自己确实疯了,纪凌心想

“你怎么敢的啊”顾士清心急如焚,额头上都渗出汗珠,自己那时候玩心再重都不曾怠慢学业,可是小师弟将为人师竟然连课都不备,顾士清想不出如此严重的错误到底要怎么罚

“师兄,我错了,我认罚”从中午跪到晚上,纪凌已经把错误在脑海里列了出来,也想清楚了后果,恐惧但绝不会逃避

顾士清摇了摇头,“现在不是你认罚的问题,而是我根本不知道如何罚你”

纪凌还是第一次从师兄嘴里听到这样的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我知道,师兄就连怠慢学业都未曾有过”

“不,怠慢学业这事不只是你有过”顾士清丝毫不避讳师弟,错误犯过就是犯过,没必要遮遮掩掩,他知道就算把自己的错事都说出来,小师弟也不会因此就不敬自己,“只是,怠慢学业是误了自己前途,而不备课是误了别人的前途”

纪凌身形一顿,自己想了一下午,却远不如师兄的一句话,难怪,难怪师父气至如此

“我刚博士毕业那会儿,也不会讲课,一节课准备三天还是毫无头绪,我就回想师父当初是怎么讲的,那时候不像现在资源这么多,什么PPT、视频一概没有,就靠老师站在讲台上面讲,于是我把师父用的书借来,熬夜往自己书上搬笔记,现在想来自己那时候的确该打,抄来的东西没有内化成自己的知识,又怎么能给学生解释清楚——你不用好奇,你师兄我挨过的每一顿都不比你轻——但是,你知道师父罚我的是什么错处吗?”顾士清没有往下说,而是把问题留给小师弟回答

“师父应该是罚,罚师兄投机取巧”明知师兄不会在意自己乱了规矩,但纪凌还是低头不敢看师兄

“我那时也以为师父罚的是投机取巧,但不是”思绪仿佛拉回从前,顾士清调整了一下蹲姿,“师父罚我,教学没有思考——小凌,以后走上岗位你就会知道,教学是需要思考的,因为老师不是教书的机器,你做到自己讲清楚还远远不够,如何让学生听明白才是更重要的,可是啊小凌,若是真的等你走上岗位才悟出这些道理,那么由于你的失职耽误了多少学生呢?老师是个良心活,这话不假,就拿备课这件事来说,有的老师为了一节课能去图书馆找资料待上一天,有的老师为讲好一堂课而耗尽心血准备几个月,但其实不用备课也能上完一节课,那你看这些老师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困意渐渐褪去,顾士清也越发清醒,“上完一堂课和上好一堂课,虽一字之差却有天壤之别,而这两者的标准不在别人,而在你自己——这个标准就是你的良心”

纪凌满面羞愧之色,泣不成声,这还是本科毕业以来,第一次在师兄面前哭成这样

“我想,师父今日动怒的根本原因,不是你怠慢了工作,忘记了备课,尽管这两条已经足够打到你爬不起来,而是你没有把学生放在心上——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传授知识和解答疑惑只是最基本的,为师者还要教给学生为人处世的道理和独立学习的能力——而你,连最基本的都没能做到”黑夜笼罩着整个院子,顾士清看着头都要埋下去的师弟,叹了口气道“你今日之失,师兄很失望”

师兄很失望,五个字狠狠砸在纪凌的心上,师兄从未对他说过一句重话,但师兄说,他对自己很失望,纪凌哭了

“你若是把学生放在心上,就应该早做准备,提前备课,你的学问才到哪儿?就算提前两个月准备,尚不能呈现一堂完美的课,‘学无止境’的道理你不是不懂——哭?哭能解决问题吗?把你眼泪给我收了,别逼我扇你脸”夜晚的风有些凉,跪在鹅卵石上的纪凌瑟瑟发抖像一只鹌鹑,抽抽噎噎地止住哭声和泪水

“回屋洗澡睡觉”顾士清仰头望着星空,背对着小师弟

“师兄不罚吗?”在纪凌的字典里,逃避二字从记事起就被剔除了

“当然要罚,但不是现在”顾士清凡事都能拎得清,这也是华亦楠最喜欢他的地方,显然比起继续责罚小师弟,及时休息以便明天有充沛的精力用来备课更重要——罚从来不是目的,而是一种手段

“师父,凌儿错有三:其一,工作态度不端正,未能履行自己的职责;其二,没有摆清自己的位置,没有跪着的老师;其三,愧于职业良心,误人子弟,老师不仅要教书,还要育人,但我自己连最基本的做人都没有做好”纪凌听从师兄的话进了屋,只不过并不是进了自己的屋,见师父的房间还亮着灯索性走过去敲门认错

“你师兄罚你了?”华亦楠一听便知是顾士清的话

“没,还没有,师兄给我讲道理了”像一个认错的小学生,尴尬地站在师父面前

“教师这个职业,不是用来享清福的,如果你还没有做好吃苦的准备,及早申请离开,别占地方”小弟子是块璞玉,既是璞玉便没有不认真打磨的道理

“师父,我做好准备了”今天师父和师兄都对自己说了重话,纪凌的心里是有些怕的

小心翼翼吸着鼻子,脸上毫无委屈之色,眼神坚定不移,自己选的人不会看走眼,华亦楠道:“转告你师兄,清闲到一周参加两次同学聚会,还有空给师弟讲大道理,他是不是不想评正教授,直接等退休了”

纪凌哪里敢将师父的话原封不动传过去,斟酌片刻道:“小师兄,您一周参加两次同学聚会辛苦了,早点休息”说完就想开溜,却冷不防被抓住后衣领又被拽进去

“阴阳怪气的,怎么回事?”顾士清在外一天也累了,偏巧这个不省心的小师弟钻进来和他说这么一句,“你刚去和师父认错了?”

“是,本来不想打扰师父的,但是房间里还亮着灯”纪凌的衣领被攥着,一副低头听训的模样

“赶紧换身衣服吧,脏死了”顾士清顿时明白了师父对自己的不满,匆忙把人赶走

前脚刚被踢了出来,后脚卧室的门就关上了,纪凌隔着门小声道:“你说师父阴阳怪气”,门把手突然动了一下,纪凌慌忙改口“师兄晚安”

 

一遍又一遍对着镜子反复练习,讲到嘴唇干裂,两腮发麻,甚至在梦里都在讲课,纪凌不敢让师父等得太久,在自认为准备充裕后,终于鼓足勇气求师父帮自己过一遍,而那次过课,纪凌终身难忘:三分钟被打断十九次,纪凌才明白什么才是讲课

尽管在能容纳上百人的阶梯教室里讲过课,可是到了书房并且只有师父一人时,纪凌还是忍不住心慌到手脚冰凉,而华亦楠的规矩,打断一次就是二十戒尺,纪凌每被打断一处就褪衣跪在地上请罚,直至后来连裤子都穿不上,把自己关在书房就这样讲,可那有如何?只要华亦楠不满意,该罚还是要罚

最后纪凌实在疼得受不了了,挺大一小伙子抱着小师兄边哭边说“我不想讲课了”,结果被顾士清一掌掀翻在地,用泡足了水的藤杖打晕过去,在医院挂了两天水才退烧,嗓子因为哭喊加上过度使用,发不出一丁点儿声音,可就算在床上趴着养伤也得继续备课

委屈吗?当然委屈,可是难道因为委屈,该做的事就能不做吗?

就算是趴着养伤期间,小师兄布置给自己的任务没有完成,照样要挨罚,身后实在没有能下手的地方,就打在腿上或者是手和胳膊上,好几个晚上疼得盖不了被子,却不也不敢放声大哭,只是小声啜泣

直到第一堂公开课,看着讲台下的师父的师兄,纪凌差点没忍住哭了出来,那次的公开课很成功,也正是那次公开课,让所有人都认识了法学院有个纪老师,不仅年轻长得帅,课还讲得好

只不过学生们不知道的是,下课后被围得水泄不通答疑时长超过一小时的纪老师,在回到办公室后抱着师兄哭了二十分钟,后来纪凌都结婚生子了,顾士清还用这件事嘲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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